本文载于2016年1月16日新京报-剥洋葱
2010年12月,“鲁荣渔2682号”渔船33名船员出海,其间渔船失去踪迹。8个月后,被中国渔政船拖带回港时,船上只剩11名船员。
历时近两年的侦办和审理,11人被判杀害22名同伴,其中6人判处死刑。
2015年末,第一位刑满释放者出狱,这个故事又重新被人们关注。
2012年,剥洋葱(boyangcongpeople)记者曾亲历庭审,纪录了这个故事。
文 | 张寒
这是一则旧闻。
我遇到这个故事的时候,已经进行到庭审的阶段。
还记得当时法院的如临大敌。一个受害人的妻子是个泼辣的姑娘,她带着我,和法官大吵一场,逼着法官给我这个冒充的表妹发了一张旁听证。
在法庭上,经历过那场杀戮的人轮流说着他们的证词。
从大海深处回来的他们已经恢复了理智。刘贵夺,那个沾满血的年轻人,也是一副斯文平常的模样。
人性的黑暗已经不想多说。
我常常记起的是那两个失踪的人。一个是大学生马玉超,他没有沾血,也没有人要杀他,他自己跳了海。还有一个是大管轮王炎龙。他偷偷跳海之前打开了船底的总阀。让这群人不得不求救,回到了中国。
总有本性纯良的人不愿意被胁迫。
这大概是这个如此黑暗的故事里唯一稍稍让人心安的地方。
?2012年11月15日,刘贵夺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。神色平静。
法官问他,沾血是什么意思?他反问,你说是什么意思,这不是明摆着的吗?
法官要求他说明。他沉默了一下,抬起头,“杀人的意思”。
2010年12月27日,鲁荣渔2682号载着33名船员出海捕鱼。2011年8月12日,只有11人回国。
22人或被杀或失踪,失踪者生还希望渺茫。
回来的11人,在第一次口供中,口径一致。他们清白无辜。杀人者被杀者都已葬身大海。
真相在后来的口供中逐渐清晰。
没有无辜者,11人均身背人命。按照他们在法庭上的说法,他们都“沾血”了。
出海
2012年12月27日,鲁荣渔2682号载着33名船员离开荣城石岛码头,3个月后,他们将到达东太平洋秘鲁、智利海域。
按照合同,他们会在海上呆足两年。一年四万五,提成另算。他们的主要工作是钓鱿鱼,然后装箱冷冻。
这不是一个轻松的活。曾经出远洋钓过鱿鱼的黄强说,“比挖煤窑还要苦”。和他一起出海的38个人,最终坚持下来的只有6个人。漂在海上,要忍受无止尽的寂寞。船员之间所有的话似乎都说完了,大多时间都闷头躺在刚好容纳一个人的床上发呆。
钓鱿鱼只能是晚上。二十多盏一千多瓦的灯挂在船上吸引鱿鱼,人坐在灯下钓鱼,“灯都能把人烤黒”。鱼多的时候船四周密密麻麻都围满了,像流水线工人一样,“不停的拉线,扯鱼”。
大的鱿鱼有近两百斤。扯到甲板上的时候人往往会累得筋疲力尽。钓上鱿鱼,要迅速装箱冷冻,最累的时候,“两夜一天都没有办法休息”。
鲁荣渔2682号的船员们对此并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。
33人中有船员证的只有18人,出过海的只有10人。船长李承权是大连人,他找的有职务的海员也多是大连人,而且和他相识。其它海员则大部分是从大连中介公司招来的打工者。对他们来说,两年十万左右的工资算得上诱人。
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,有人做小生意赔本希望借此翻身。比如厨师长夏琦勇。有人愿意出海去闯一闯,比如刚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马玉超。
刘贵夺,这个被公诉人称为致20人死亡的年轻人。当时从黑龙江来到大连,在劳务市场找到了这份工作。
出海之前并不顺利,不断有人因为适应不了离开了。二副王永波的妻子记得,当时她送自己的老公出海。船却因为船员证没有办下来,迟迟无法出发。
在她的印象里,12月8号,船长又从中介公司领了一批人回来。她看到那批打工者年龄都比较小。她说了一句,出海很苦,你们受得了吗?几个小伙子很干脆地回答他,“不要紧,我们能吃苦”。
2010年12月27日,鲁荣渔2682号离开码头出海。船长李承权在笔录中承认。鑫发公司用其它船上有海员证的船员充当鲁荣渔2682号的船员。船离开码头后,公司用拖船将没有船员证的船员运到了船上。
王永波给妻子打了电话。他习惯用精确的时间,他说12点58分,我们离开码头出海了。“两年很快就会过去。”
劫船
按照中国的风俗,他们都在过年前后给家里打了电话。
那时候船还没有到达钓鱿鱼的海域,语气都颇为轻松。除了说说思念,大多心疼20块钱一分钟的电话费,匆匆就挂了。
唯一让冯桂杰觉得有点担心的是,儿子马玉超5月18日晚上打来的电话。
他说梦见爸妈了。冯桂杰安慰他,还有一年半就回来了。这个爱写日记,说话有点诗意的小伙子说了一句,“轮船下面就是万丈深渊,毕竟在太平洋彼岸,谈何容易”。
冯桂杰觉得这句话不吉利。她想孩子也许是累了,并没有多想。
5月18日,距离劫船和第一个人的死亡还有28天。
在检查院的起诉书中,劫船的原因是他们认为“钓鱿工作时间长、强度大、收入低、遂心怀不满”。
法庭上,刘贵夺在法官打断他描述工作辛苦时提高了声音,“你们真的知道工作咋辛苦吗?”他说,每天工作18个小时,有的时候两天一夜不能睡觉。船员黄金波曾经累晕过去。船长打骂,有病也不给看。
工资与事先允诺的有差距。他说,他作为钓鱿鱼最多的人,每个月不过只能挣份烟钱。
“我们只不过是想劫船回国和公司打官司”。
在刘贵夺的供述里,劫船是内蒙古人包德吉日胡(以下简称包德)提出的。四个内蒙古人抱团,随后刘贵夺加入。包德和刘贵夺分头找人,最终同意劫船的有14人。所有参与的人都是普通船员。没有人在船上有职务。
6月16日,鲁荣渔2682号在智利海域补满了燃油,油料足以开回中国。
晚上23点左右,劫船开始了。在之后的一系列杀戮,他们都选择了深夜。
船分三层。有人负责破坏船上的通讯设备、定位系统。有人守住甲板通往船长室所在的舷梯。
起诉书中称,刘贵夺、包德格吉日胡(以下简称包德)等持刀和铁棍进入船长室,用持刀捅刺、棍击等手段将李承权控制,逼迫其返航。
“包德捅了船长腿一刀,船长喊了一嗓子。我说别喊,就又捅了他腿一刀”,刘贵夺在笔录中说。
船长室的动静惊动了对劫船毫不知情的人。
第一条人命
厨师长夏琦勇死了。
姜晓龙捅出了他的第一刀。
他在一份笔录中说,夏琦勇和几个人听到动静,想要冲进船长室。他怕局面失控,用刀比划着让夏琦勇下去。夏琦勇把他的刀拨开。两个人撕扯起来。
“我用刀捅了夏琦勇,扎在他后背两刀”。夏琦勇被扎后,往舵楼左后方的油桶跑,跑到油桶前就摔倒了。
姜晓龙想继续捅他的前胸,夏琦勇双手抓住了刀刃。两个人抢刀。有人用铁棍打夏琦勇喊他松手。夏琦勇松手了。
夏晓龙再扎的时候,刀刃已经弯了。一个人拉住了他。
姜晓龙回到了舵楼的楼梯口。几个船员站在那里。看到他,开始往后退。轮机长温斗说,你别干傻事。姜晓龙说我不能。吴志国在楼梯口又说了一句,“你可不能干傻事啊”。他说,我不会,老夏不硬往里冲,我也不弄他。
他再去看夏琦勇的时候,夏琦勇的脸已经白了。姜晓龙觉得他已经死了。他和另一个人抬起他往下扔。
第一次没扔下海,掉到了一层甲板上。又找了一个人,三个人一起把夏琦勇扔了下去。
夏琦勇一动不动的在海上漂着。不知道漂到哪里了。
姜晓龙说在劫船之前,他们之间并没有商量过如果船员反抗怎么办。笔录中问他是否会想过这样会把夏琦勇扎死, 他说,我没想过,一直到有人拽我,我才有点清醒过来。
在整个庭审中,一提到杀人,总会有人说,我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夏琦勇,死的时候40岁。他以前开过饭店,后来卖服装赔了。他和妻子说想要出海赚点钱,早点把债还上。
他的死亡像是拉开了一个大幕。这个意外震惊了所有的人。刘贵夺说,他告诉劫船的人,人死了就死了。
回国之后咱们再说。
他们还是想要回到中国。
船长醒来后被抬到了卫星导航附近,按照要求设定了方向。船上的通讯设备被关闭。
船向着中国的方向行驶。
图为“鲁荣渔”2682号航行路线及事发经过。
清除“反者”
有近一个月的平静时间。
在这段平静的时间里,包德曾经自制过刀具。用冷冻室外的钢材,和角磨机打磨。刘贵夺说,制成了7把或者9把。
7月中旬,渔船到了夏威夷以西海域。刘贵夺说他和包德都发现有人想要造反。他们对有职务的船员有着天然的警惕。每天分拨值班看这些船员是否会和船长联系。造反的证据是轮机长温斗想要破坏船上的设备。
另外,他们发现船的油耗每天突然增加了几倍。
7月16日、17日前后,他们向他们心目中造反的人动手。
起诉书称刘贵夺在舵楼放了高音音乐。温密和温斗是兄弟俩,同住一个四人间。温斗被从四人间里叫出,说机器坏了。他一出门,哥哥温密就被杀害抛入海中。
温斗上了舵楼,刘贵夺告诉他有点滑舵。温斗没有检查出来,就往左侧楼梯下走。埋伏在楼梯的包德捅了他一刀,“刀尖从背后露出来”。刘贵夺在笔录中称。
7月份,温密的妻子孙丽做了一个梦。梦见了一条龙掉到了水里。温密下水捞。温密下水前还说了一句,我不在你眼前了,以后你别毛毛愣愣(冒冒失失)的。
孙丽告诉了妯娌傅月梅。傅月梅有点怕,因为她的丈夫温斗就属龙。这不是一个吉利的梦。
那天晚上的杀戮并没有完。被他们认为想造反的人依次被从房间里叫出杀害。姜晓龙有时候也觉得害怕,他发现原来不在他们杀人名单上的人也在他眼前被杀或者被逼跳海。
他在笔录中讲述了一个像恶梦一样的情景,海员刘刚被捅倒在甲板上。有人继续捅,他两次弯下腰,捂住了刘刚的嘴。
据刘贵夺的口供称,最后死的三个人是为了让没有杀人的船员“必须沾血”。
杀人那天晚上马志超失踪了。在法庭上,刘贵夺提到了马志超。他说,他多次看到马志超浑身发抖。他安慰他,别怕。
他还提到一句。马志超在船上写了日记。马志超的爸爸说,孩子一直喜欢记日记,喜欢写东西。懂事。他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船上遭遇了怎样的恐惧。“孩子宁可跳海也不在船上活着”。
两天,死了9人,失踪1人。姜晓龙说,在杀人前,他们都喝了点酒。
内斗
造反的人都杀光了。内斗开始了。
刘贵夺说包德对准了自己。
在法庭上,问到被告,在船上谁是老大。几乎都说,刘贵夺。有人说刘贵夺是制定杀人名单的人。
但刘贵夺不这么认为。他说,在最开始,他不过是老三、老四的地位。老大是包德。
但刘贵夺认为包德笨,尤其是嘴笨,所以要办什么事情传话都要他来。
刘贵夺和几个人走得近了,他感觉包德看他的眼神不对。姜晓龙是刘贵夺的人,被包德赶到了船舱底下住。也有人偷偷告诉刘贵夺包德要干掉他。
9个人被杀之后,船长也发生了转变。起诉书称船长李承权等人为求自保,主动要求加入刘贵夺的队伍。
起诉书称,李承权、崔勇、段志芳为求自保,主动要求加入刘贵夺等人。
有人找姜晓龙向刘贵夺求情,姜晓龙说,“我说了不算,我自己活哪天还不知道呢。”
7月24日,鲁荣渔2682号进入日本以东1000余海里的西北太平洋海域。
又一场杀戮开始了。新加入者被要求杀掉内斗的一方。
刘贵夺说,他告诉包德让船长去杀崔勇。包德给了船长刀,船长拿刀捅了包德,崔勇也补了两刀,包德被迫跳海。
在姜晓龙的口供中,包德跳下海后,刘贵夺拉开窗户,对着海里的包德喊,“你们这伙人还有谁?告诉我,捞你上来。”包德在海里大喊都出来。后来刘贵夺没有再理海里的包德。
被他们认为是和包德一伙的其它五人,或直接被逼跳海,或被捅刺之后跳海。
这一次,没了6个人。
杀了包德后,船长李承权给二副王永波烧了纸。他们是几十年的好朋友。李承权说,我给你报仇了。
王永波的妻子永远记得,当时是船长一家人来到家里。希望王永波能帮忙一起出海。
选择
刘贵夺也累了。
这一场之后,他收了刀和鱼枪。他说,“都给我消消停停的,再不杀人了”。
法庭上,他多次说,自己也没想到,最终会走到这一步。
其实,最开始,就是想回国打官司。
杀了第一个人,他们还想着回国。后来就再也不想了。他们打算偷渡到其它国家。需要钱。他们就让每个人都给家里打电话,跟家里要钱。
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,这艘船也许再也不会回到中国。
大管轮王炎龙的妻子7月23号晚上接到了他的最后一个电话。电话里说得病了要钱,但最后,王炎龙说了一句,“这次回去咱闺女该上大学几年级啊?”。这是他最后一句话。
7月25日,他失踪了。他失踪后船长发现船舱进水了。进水的原因是海底总阀开了。海底总阀只有大管轮王炎龙和轮机长温斗知道。温斗已经死了。刘贵夺说肯定是王炎龙干的。
船有可能沉。船长这一次联系了公司在朝鲜作业的船,求救。还没有杀过人的四个人偷偷穿了救生衣,上了救生筏离开了船。但是海流往上走,他们又被吹到了船的附近。
起诉书称,船长李承权、刘贵夺等人朝木筏上扔鱿鱼铁坠。四人均被迫跳海。
宋国春最终被拉上了船。
李承权提出船上还有两人未沾血,段志芳、项立山被要求沾血。他们将宋国春穿的救生衣脱下,绑了手脚,用铁坠将他沉入海底。
项立山在法庭上不断的说,他不杀宋国春他就是死。项立山曾经被判过无期徒刑,五次减刑后才出狱。出海前,还曾经帮人卖了一辆偷来的车。他最终还是沾血了。
宋国春的死亡终于将杀戮画上了句点。
结局
2012年7月27日,日本的船到达,要求登船。7月29日,中国渔政的118号船到了。在这之前,他们定好了攻守同盟。
刘贵夺说,那是大家一起研究出来的。被内斗掉的包德一伙人自然是坏人,第一个被杀的夏琦勇参与了劫船,剩下的人是在船快沉的时候带着救生筏离开了。
这十一个人是被劫持的好人。整齐划一的口供。在庭上,几个被告都提到,刘贵夺警告过,不按照这个说,坐了牢,有一个出来的都会报复那个人的全家。
在法庭上,刘贵夺坐在前面。他的背后,另外十个被告坐成一排。
他们在法庭上不断的去纠正别人口供里的他们认为不实的地方。杀谁的时候没有我,我不在场等等。他们还诉说着自己在船上的恐惧,“没办法,不杀人我就得死”。他们说,茫茫大海,无处可去。
刘贵夺开始也在指。后来法官再问他有没有不符合事实的地方。他说有,太多了,算了,我不说了。他并不紧张。
他的父亲坐在庭下。被害者家属之间有时候会有交流。他的父亲不和任何人说话,坐在被告人家属区的最边上。头一直埋着。
最后十一名被告被带出法庭的时候。每个人都伸着头死死的盯着家属区的亲人。只有刘贵夺眼睛望着前方,目不斜视的走出了法庭。
如果没有发生意外,2010年12月份起航的“鲁荣渔2682”号船两年合同就要期满了,船员在2012年的12月份就可以回家了。
傅月梅两周岁的女儿会见到55天就离开她出海的爸爸。冯桂杰将见到瞒着她出海的独生子马玉超。妻子见到丈夫,儿子见到父亲。
2012年11月18日,开庭结束后的第二天。十几个被害人的家属准备到石岛码头去祭奠亲人。他们买了纸。到了车上,大家讨论说,在海上死去的亲人每年应该去哪里祭奠。应该买什么样的祭品。
只要有海的地方就行。有海就能收到。大家交流着怎么能领亲人千万里外的魂回家。
突然,有了一声呜咽。车里安静了。趴在抱在胸口的祭品上,女人们都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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