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庄仅剩的五位老人乔套、裴花玉、李素开、谭敏权、乔进朝(从左至右)闲暇时坐在一起聊天。他们身后是日渐破败的房屋
塑料壶”边有信号 成了与外界联系的“宝地”
最后的守望
斑驳老树,断壁残垣,两男三女五位老人,两条狗,三头牛,十几只鸡,构成了偃师市府店镇安乐村脉结坪(村民习惯称为“麦秸棚”)自然村的生态文明。这个偃师海拔最高最贫困的村庄,这个被游客偶然发现的“世外桃源”村落,在城镇化进程和市场经济的大潮中,如今空荡荡地矗立在脉结坪山的顶峰。5月2日,东方今报记者和当地网友一起,走进脉结坪,试图解读这个有着200多年历史的村庄的前世今生。
从山脚到村里一个多小时
上午9时许,沿洛偃快速通道一直向东,在207国道处南转至310国道,经玄奘故里、府店镇佛光村、九龙角水库,在大卡车扬起的灰尘中,脉结坪山若隐若现。
向导是府店镇西口孜村的热心网友。听说记者要采访即将消失的脉结坪,他早早骑着摩托车在路边等候。提起脉结坪,向导心直口快:“那里最穷,最高,最难走,不过也是最典型的快要消失的村庄,你们可是找对地方了。”
过了鸡毛窑水库大坝,路变得越来越窄,两辆车相遇,必须一辆先停下来,让另一车先慢慢错过后方能通行。
11时40分,车辆抵达脉结坪山下的一个采石场。向导指着北边的一座山说,如果向北再翻过一座山,就是嵩山少林寺了。
下车,沿一米多宽的崎岖山路盘旋而上,蒲公英肆无忌惮地摇曳,几声鸟鸣突兀地从对面山上传来。
在一个岔口,向导记错了路,半小时之后,到达半山腰一房屋紧锁的院落,向上再无路可走,一行人只好迎着酸枣刺,抓着野草和树枝攀爬而行。
紧要处,一不留神滑下来,手臂上划了几道血口子。为了早点抵达脉结坪,顾不上伤痛,继续前行。
13时20分,终于到达山顶,冒着热气的新鲜牛粪横亘在山路上。山坳梯田里的麦子长势很旺,在静谧中,生命仿佛立即回到原点,人生的一切苦楚都烟消云散了。
终于见到了脉结坪。村边草丛里的石磙和石磨保存完好。几只鸡在悠然刨食,一只大黄狗听到脚步声,立即警惕地吠叫起来。
九成土坯房已经或即将倒塌
58岁的村民乔进朝和老伴谭敏权刚从田里回来,坐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擦额头上渗出的密汗,脚上磨烂的千层底鞋面外翻着。
见有人来,乔进朝十分惊奇地站起来,眉间平添了几分喜悦。倚在门旁的谭敏权赶紧从厨房拿出水瓢和洗脸盆,从水缸里舀出水招呼大家快洗把脸。
乔进朝说,这里很久没有来过外人了,来的人在他们眼里可都是“稀客”。
偃师退休干部高献中、王西明主编的《偃师聚落记》记载,脉结坪海拔800多米,是偃师地理位置最高的村落,在此村向四周望去,许多山岭在此处交会集结,故以脉结坪命名,老百姓俗称麦秸棚。
此书还给出了脉结坪的成因:脉结坪山山脊稍北的山坳里,土地肥沃,且有水源,所以山下的乔姓人家便来此处开荒种地,久而久之形成村落。
在乔进朝的带领下,沿着被磨得光溜溜的村中青石板路向东走,90%以上的土坯房已经或即将倒塌,有的掀了屋顶,但从断壁残垣中依然能看出这里曾经的人丁兴旺。
这些房子大多是石砌的地基,土坯墙,木椽灰瓦。其中一家人的院门铁锁雕刻精细,石墩上精美的荷花图案,都无声地见证着脉结坪村过去的辉煌。
村南边有一个石头砌成的池塘,四周是整齐的青石栏杆,门口石柱上刻着“天生一个仙人洞,无限风光在险峰”,周边的石壁上则清晰地保留着“农业学大寨”、“备战备荒为人民”的标语。
脉结坪是偃师市府店镇安乐村的一个海拔800米的山顶村庄,曾因土地肥沃而吸引祖辈来此居住,曾有过“一袋红薯换回一个媳妇”的风光,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,这里变得捉襟见肘,山上的人陆续下山,年轻人不再留恋故乡,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乡民,各自通过自己的方式一个个离开让他们爱恨交织的土地,仅留下一个空荡而破败的村落。
当年一筐红薯换一个媳妇
乔进朝指着村里一座高大破旧的房屋说,八几年(上世纪八十年代)这里原来是村里的教学点,后来学生越来越少,慢慢就撤销了,自己的孩子每天都要往返十几里去山下学校读书。
“你看看现在,连一个孩子都没有了。”望着结满蜘蛛网、堆满原始农具的教室,乔进朝十分感慨。到了村东头,一座半砖墙的房子一排四间,西边的两间已经倒塌,东边住着一户人家。
乔进朝说,这里原来是生产队的仓库,现在住着63岁的乔套和59岁的裴花玉夫妻俩。7年前,乔套患了帕金森症,生活不能自理,种地和照顾老伴的重担都落在了裴花玉身上。
乔套回忆,200多年前,因山下土地少,他们的祖先从山下搬到这块土地上,到他这代有六七代了,他1975年结婚的时候,山下穷,父亲用一筐红薯就在山下裴家窑来定村给自己换了个媳妇。
裴花玉笑着纠正自己的丈夫说,自己并没那么容易就嫁上山,还不是看山上地多有吃的,爹娘才愿意让自己上来。
“最多的时候有140多口人,一二十户,那时候可热闹着呢,村里有学校,有生产队,过年的时候舞龙舞狮,老老少少端着碗蹲在大树下吃饭,天南地北聊天,在一起闹腾闹腾,现在不中了,就剩下我们5个了。”乔套说。
正说话间,村里第五个人李素开端着饭碗来了,三家人的午饭都是蒲公英小米汤和馍,没有菜。他们解释说,就是下山买了肉也提不上来,太累了。
说起自家的孩子,五个老人同时低头不语,李素开背过身,悄悄用手抹眼泪。沉默良久,乔进朝说,自己有三个孩子,两个儿子一个女儿,因为山上交通不便,大儿子搬到山下做生意,二儿子招亲到府店镇东薛村做了上门女婿。女儿在三门峡上学,孩子们平时很少回来,除非逢年过节家里才有一点热闹气儿。
乔套家也是两儿一女,两个儿子也都同样入赘到山下,女儿在郑州打工,逢年过节和收种的时候,儿子们才上山,因为乔套腿脚不方便,夫妻俩一整年没有下过山。
与前两家的孩子相比,李素开说起自己儿子的婚姻,声音哽咽。2001年8月,儿子结婚,她哭了一晚上。姑娘们不愿意到山上来,眼看着儿子一天天到了结婚年龄,只好让儿子委屈入赘到偃师市岳滩镇。
李素开说,看着自己的儿子过得不开心,孙女随人家姓,心里很难过也没有办法。
过了许久,李素开自我安慰道:“这样虽然委屈了儿子,但孙子们再也不用在山上过穷日子了。”
李素开回忆,从1981年自己嫁到脉结坪村后,村里几乎没有办过喜事,“就是人家姑娘家愿意,可是婚车也上不来(山)啊。”
从1986年该村第一户开始搬下山后,邻居们稍微有点门路的都陆续开始居家搬下山,姑娘们都远嫁他乡,男孩几乎全部入赘山下,这让留守的乔套他们倍感孤独。
●村里有了第一台电视
采访时,乔套家14英寸的彩色电视里正唱着豫剧,裴花玉说,这台电视虽然是儿子家买了大电视后淘汰下来的,只能收到偃师、孟州和巩义三个台,但她和老伴已经很知足。
“他喜欢听戏,又动不了,电视可帮他解了不少闷。”裴花玉一勺一勺给老伴喂饭。
1981年,乡里把电线杆子一根根从山沟沟里架到脉结坪村,结束了这个村子柴油灯照明的无电历史。
第二年,原偃师县政府给脉结坪村送来了第一台电视机,21英寸,彩色,放在村部。就是这台电视给全村人带来了无限欢乐,让这个闭塞的村子开始和外面的世界“接轨”。
忙了一天活的老老少少吃过晚饭,盘腿围坐在村部前的大树下,争相观看热播电视剧《霍元甲》。
“蹲着的、坐着的,里里外外挤了好几层。”乔进朝认为,那段时间才是他一生中最快乐最开心的日子。
但是让乔套始料未及的是,1986年,这台被他们看做“宝贝”的电视机不翼而飞。
再后来,各家各户有了电视,都忙着自家的责任田,相互间的走动少了起来。
●葬礼难找“抬重”人
在偃师农村,丧葬一直被作为庄严的大事举行。入殓、出殡、埋葬和祭奠都有很详细的规定。
《偃师民俗志》记载,出殡环节为整个丧葬礼仪的高潮。孝子先祭,众亲友接着祭祀,出棺后点燃蒲草,长子捧灵牌,长孙肩扛“引魂幡”在前引路。鼓乐在前吹奏哀乐,棺木一般由8人肩抬,后面亲属紧跟,同族近亲同赴墓地。
乔套说,在他小时候,村里有人过世,大概延续此仪式进行。但村里人越来越少,男孩都入赘他村,男劳力一个都没有了,现在办丧事,连“抬重”(抬棺材)的人都找不到了。
说到这些,乔套红了眼眶。
原来他堂哥去年腊月二十四去山下儿子家过年,3天后突发心脏病去世。那时雨雪交加,棺木被运到九龙角水库后,再也无法行进。只好换用拖拉机,山陡路滑,又找不到抬棺木的人,把侄子们急得两眼通红,最后,所有的亲戚在后面推着拖拉机,才把堂哥运上山。
乔套说,早晨开始上山,8公里的山路足足走了10个小时,好不容易才葬到对面的山坡上。
“不知道我们走后找谁来抬呢?”乔进朝望着前方眼神茫然。
●“末代村民”的相依相守
乔套家门前有几棵杏树和核桃树,一串串青色的小杏挂满枝丫,蝴蝶在半人多高的草上蹁跹飞舞。裴花玉说,杏子熟的时候黄澄澄的可好看了,可惜没人吃,都让鸟儿给吃了。核桃熟透掉下来,落了一地,他们拾了少部分回家,给孩子们一些,剩下的有游客来的时候都分给他们了。
因为只剩下他们五人,每家有困难大家都互相帮衬,闲了在一起说说话,山路被雨冲毁了大家一起修,除了不在一个锅里吃饭,就像一家人。
乔套家前面的一棵枯树上拴着一个被剪了大口子的塑料壶。李素开说,这是孩子们的发明。因为山上信号很弱,经常接不到电话,孩子们回来过年就到处找信号,发现这棵树边能接住电话,为了防止下雨淋坏手机,就想出了这个办法。
“过年前几天,几家孩子们都回来了,怕漏掉重要电话,几个电话都放在塑料壶里,我负责叫人。”裴花玉说。
去年农历五月十三日下午,正在家休息的谭敏权突然肚子疼得在床上直打滚,给儿子打不通电话,正在地里干活的裴花玉和李素开知道了,赶紧帮乔进朝把谭敏权抱上拖拉机,李素开搂着谭敏权的头,送到山下,到偃师市区一家医院时,天已经黑了,被诊断为急性胆囊炎。
“远亲不如近邻,我们五个可以说是相依为命。”乔进朝说。
“等我们走了,这个村子就不存在了。”说这话时,乔套望着远处的青山,眼睛里充满了忧伤。
■记者手记
即将消失的村庄何去何从
专栏作家熊培云在《一个村庄里的中国》中写道:“我的村庄是一个能够让我褪去浮华、回归安宁的所在。”这话之于脉结坪,虽然熨帖,但似乎有些忧伤。
脉结坪,一个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,不仅文化意义上的乡村已经开始消逝,地理意义上也面临着消失的危机。在偃师,像脉结坪这样的村庄不在少数。
山高路远,没有人愿意嫁到山村,山村的生命得不到延续,成了山上人下山的主要原因。另外,城镇化的影响让农民不再留恋故土,宁可背井离乡挤在逼仄的乡镇或城市夹缝里,也不愿回归满目疮痍的乡村。
据有关资料显示,过去10年,中国共消失了90万个自然村,也就是说我们面对着平均每天消失80到100个村落的残酷事实,即将消失的脉结坪就是一个真实的缩影。
但问题的关键是,村庄文化如何保留?谁来关注这些孤独的留守者的物质和精神世界?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精神家园得到保留?希望这些问题能够得到足够关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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