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东德州仁德庄村,李某星的坟地
10月26日,山东德州仁德庄村,村中草木泛黄,大风呼呼吹,李文月沿着老家的东南方向走上一里多凹凸不平的土路,就能看到双胞胎哥哥李某星的坟地。
“李某星”这三个字曾一度引发社会关注。7月14日,李某星的尸体在天津静海区一处水坑里被发现:乌黑、腐胀,口鼻有淤泥、杂草,眼角布满血丝。天津警方通报称,李某星随身携带传销笔记,极有可能误入了传销组织。
再往前的5月份,东北大学毕业生李某星在BOSS直聘上不断刷着招聘信息。这个23岁的男生想换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,从而尽快接下家庭的重担,过上体面的生活。一家冒名的公司邀请他前往天津项目组,而后李某星被引入“死亡之路”。
按照村里的说法,在外冤死的人不能进祖坟,也不能立碑。5天前的“烧百日”留下一滩黑色印记,几个花圈散落在李某星的坟头,一棵细弱的玉米立在旁边。周围尽是撂了荒的田地,寂寂无人。
关于李某星的死因,目前已有初步调查结果。天津静海警方于10月18日向李某星家属通报称,传销团伙为躲避警方打击,遣散部分人员,李某星在被送往火车站的途中溺亡。警方判定其为意外落水后溺水死亡,未予刑事立案。但这样的结果,让家人始终无法相信。
李某星毕业照
大星小月
上完坟回到家里,李文月眼着还含着泪,而父亲李方从不去给儿子上坟。这个56岁的中年男子背部微驼,个头不高,身材瘦削,“怕去了就瘫下,回不来了。”
不去那个地方,似乎可以让他维持曾经的记忆——儿子还在京津上班呢,过年就能回家了。
23年前,正月初九。独生子女政策下,一对龙凤胎的到来,让迟迟没添丁的李家人喜笑颜开。李方清晰记得,那天晚上9点多,他的一双儿女生降生,一共重八斤,儿子四斤三两,女儿三斤七两。两个孩子出生,只差了10分多钟。
儿子生下来没有呼吸,女儿生下来没有体温。李家人慌了,请求当医生的孩子大娘死马当活马医。大娘抓着娃娃脚丫,倒立过来打屁股,两个孩子终于哭出声了。
谢天谢地——抬头看窗外,天上挂着星星和月亮,就叫“大星、小月吧”,加上“文”字辈,李方给孩子起了名。
长大后,李某星乖,懂事,爱学习。文月性格相反,学习不好,贪玩,身边人经常拿两个人做对比:哥哥都能算出来老师留的作业要多长时间做完,妹妹经常找理由不写作业。李文月和哥哥一起捡易拉罐买零食,去地里挖荠菜卖掉换两毛钱汽水。有时钱不多,哥哥就不给自己买了,只是呲牙笑着问妹妹味道怎么样。
后来,李某星考上重点大学,参加工作,文月则在本地嫁人,当了母亲。
这个家的安静日子,在今年7月15日被打破。
这天下午,在工厂上了一晚上夜班的李文月正在补觉,突然接到母亲刘青的电话。母亲告诉他,天津警方从一具男尸身上搜到哥哥的身份证,可能出事了。
“电信诈骗你不要信,要么就是我哥身份证被别人捡了。”李文月笃定,肯定是没有的事,搞错了。
她抓了一件衣服就跑下楼,等丈夫一起去静海分局城关派出所要个答案。
“文月,下雨凳子湿呢。”路过的同事提醒她。李文月浑然不觉。
“我哥身份证怎么在他身上呢,这怎么能是我哥哥呢?”她回答对方,又似乎在自说自话。
经DNA鉴定无误后,白发人送黑发人,遭受丧子之痛的父母亲迅速苍老。
母亲刘青觉得儿子死得冤屈,她整天地待在孩子生前住的房间,不愿出来;丈夫则相反,一步也不愿意踏进那个房间,他怕睹物思人。
李某星房间正中的一个木柜子里,放置着他的宝贝:小学时的作文选、高中密密麻麻的英语笔记和各种课外书,很多书籍扉页已经泛黄,页脚翘起。
李某星的口头禅是,“你走吧,我来。”此前的23年,有哥哥的庇护,李文月无忧无虑。现在,如何接受哥哥的离开,如何照顾好小女儿和两位老人,她手足无措。
每天把2岁的女儿哄睡后,李文月就坐在床上悄悄哭。但在白天,她在父母和外人面前展现出的却是平静。
李某星生前生活照
伤痛
一死不算终结,丧子之痛和未解之谜仍缠绕这个家庭。
10月26日晚上8点多,刘青头歪靠着沙发,把儿子一年级时的学生证攥在左手,用右手一遍遍摩挲。证件右上角是孩子当时的黑白照片,板寸头,大眼睛。“两人从小长相就不太一样,女儿像我,儿子像他爸。”
她经常梦到儿子回家,还没进院子,就嚷着“妈我回来啦”。随后,儿子笑着推开门,一把将她揽过来。
“小子疼娘,他一回家就让我多歇着。”刘青颈椎不好,儿子李某星一直反对她去工厂上夜班。
李方抱着2岁的外孙女陷在旁边的沙发里,侧着头,望向照片发呆。孩子伸着手,不停晃动,想要外婆手里的卡片,嘴里喃喃喊着“舅舅”。
气氛一下子凝住,李方回了句,“舅舅不在了……”
李方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乡音,性格温和,总是避免与人发生冲突。
李某星是村里第一个考上一本高校的孩子。因此,他一直是仁德庄村同龄和小一些孩子们的榜样。在天津死在水坑的消息传回村里后,有人悄悄议论,“读书厉害有什么用,加入传销被骗,还没了性命。”
这样的闲言碎语,李方不去搭理。
李文月跟父亲不一样,她气愤反驳:“是传销组织害人,我哥老实有错吗?”
在外工作时,李某星曾以身边朋友加入传销的例子提醒她要千万小心。在她的推测里,只存在一种可能——哥哥为了保命,一时被迫加入了传销。
“我哥难道就不明不白冤死了吗?真相不是我该得的吗?”她反复说自己曾在梦里见到哥哥,身上脏兮兮的,像乞丐一样,走近了又看到他身上伤痕累累。
醒来发现自己的枕头哭湿了,“我心里生疼,我哥有洁癖,衣服脏一点就要换掉,那么脏他该多难受啊。”
李某星和李文月小时候
追凶
哥哥死后,李文月打理着家里的一切,照看父母和女儿、沟通警方、寻找证人证物,甚至在凌晨之后还要频繁接打电话。她把最后两个月接近李某星的人聚在一起,想知道哥哥离世前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经过大家族商议后,李家决定发声向社会求助。李文月建立了10多个以哥哥名字开头的微信群,随后又依次把群二维码分享给朋友圈的好友。太多消息处理不完时,她索性把自己写的内容群发给好友。
多年没联系的发小也会在群里冒泡,“已经转发了,加油!”
她礼貌回复:谢谢。
8月起,李文月接受了大量采访。有记者评价,很多死者亲属都是絮絮叨叨,语言充满情绪化,痛哭流涕。而李文月是少见的理性和冷静,和她沟通很高效。
也有亲戚不住叮嘱他们,听说传销组织凶狠,人也多,闹大了坏了他们生意,“他们会找上门报复,搬个家吧。”
李方急了。“害了我们孩子,还想找上门来,来了我正好和他们拼了”。他拿了两个长柄锄头放在客厅,打算晚上也睡在沙发上,一有动静就赶紧起身。
转过头来,他还是决定劝说妻女带着外孙女出去躲躲,东家几天,西家几天,他自己则留下看家。
刘青一直活在撕裂的日子里。她希望女儿能坚持找到真相,让儿子“得以安息”。又纠结要不要阻止女儿走向更远的追凶之路。“已经失去了一个,不能再失去了。”
她整宿整宿睡不着,事情闹大了,肯定很多人要来找麻烦。皱着眉头,她试图劝女儿:“要不,先缓缓?”
李文月不同意,“我又不傻,也有朋友陪着,他们不敢怎样。”
争执最凶的时候,一个远房亲戚在微信群里吓唬李文月:“快回去,你爸气晕了。”
像一个炸药包被引燃,李文月恼了。她迅速在群里问:“发生了什么,你再乱说话后果你懂的。”
哥哥走了,父母成了她最大的软肋。手机屏保是2岁女儿的照片,划拉屏幕时,她有时会晃了神,女儿有父慈母爱,以后还会有兄弟姐妹有自己的家庭,老年丧子的父母余生只剩凉悲了。
她的内心陷入极大的自责。
李文月愿意冒险,即使可能被跟踪、被恐吓。但她也越来越明白,在未来的漫长日子里,她要接替哥哥成为家里的“顶梁柱”,两个老人、一个孩子,都要她撑着,自己不能有闪失。
天津静海,李某星溺亡地。10月18日,警方通报称其溺亡系意外落水
“溺水”之谜
关于哥哥的记忆,总是在李文月的生活中不断闪现。
16岁辍学后,李文月就去电子厂上班。三班倒,挣钱多少全靠加班绩效,工作还经常受委屈,这样的生活让她很厌倦。
“我希望哥哥未来会是西装革履,每天朝九晚五,不用面朝黄土或者四处打零工”。在李某星大学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后,李文月花500多元给他买了西裤、皮鞋、衬衫。
有一次,李某星偶然提到自己曾在餐馆里兼职做服务员,她马上就表情严肃,瞪大眼睛,“赚钱的事我来就好了,你把心思放在学习上。"哥哥嘿嘿一笑。
担心哥哥太过节俭被同学嘲笑受委屈,李文月经常会给他打钱,买衣服、买钱包等。
说起哥哥李某星,回忆就扑面而来。她还记得,小时候家里支起大铁锅,用玉米棒子的芯儿生火。把朝天椒和花生米切碎,放入油锅“噼里啪啦”煎炸几分钟,再打上两个鸡蛋。这是兄妹俩最喜欢吃的一道菜。
听到路边有狗叫声,她想起来5岁时,哥哥在前面跑得飞快,她踉跄地跟着,眼前突然窜出来一只小白狗汪汪叫。哥哥立刻扭头返回,拉着妹妹一起跑。
那时,李文月想不通,“哥哥其实比我还怕狗,怎么一瞬间那么有勇气呢?"
如今,失去哥哥的保护,李文月时常会有无力感。
“我宁愿死的是我。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,活着的人承受痛苦,还要收拾一大摊子事。”李文月甚至觉得,如果她和哥哥互换命运,聪明有耐心的哥哥会很快应付好这一团乱麻的事。
10月18日,静海警方向李某星家属通报:传销团伙为躲避警方打击,遣散部分人员,李某星在被送往火车站的途中溺亡。警方判定其为意外落水后溺水死亡,未予刑事立案。
通报像投石入水,在家族微信群里再次引发争议,各方意见不一,有的认为要继续请记者律师追问事件真相。也有人泼冷水,说已经尘埃落定没有转机了,不如谈和解,拿点赔偿给李家父母养老就算了,也省得带来不必要的麻烦。
李文月认为,如果这个BOSS直聘网严格把关审查,就不会出现虚假的招聘信息,那样哥哥李某星也不会被骗到静海。"8月份,这件事情被报道出来后,BOSS直聘的人曾联系我们家属,说要来祭奠,但最终也没有露面,也没有给予任何赔偿。”
“意外落水身亡”的说法,并没有让李家人信服。李文月始终想不通:哥哥去水坑边干什么?一个大活人,怎么掉进水里的?但是由于附近没有监控,人也比较少,警方也没有给出合理答复。
“哥哥不能就这样白白死去,该负责的一定要负责。”李文月说,她已决定聘请律师,继续“讨真相”,不管后面的路有多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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